老年宠物，年轻人的爱与“不可承受之重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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慧慧辞职了，为了一只狗。

　　那是一只哈士奇，一种以蠢萌、精力旺盛著称的犬种。但眼下，它目光呆滞，因瘫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，不再回应主人——它快15岁了，成了一只行至暮年的老狗。

　　15年前，慧慧把这只刚满月的小狗带回家，取名卢卡。在城市里独居，卢卡陪她度过了无数个重要或者平淡的时刻，成了她最割舍不下的伙伴、“亲人”。 幼犬时期的卢卡。 受访者供图

　　她清楚卢卡只能陪自己走一段路，而不是全程。但在最后的道别之前，她首先要面对的是卢卡衰老带来的难题：除了行动不便，卢卡还不能自主排尿、晚上嚎叫，到最后甚至不能主动进食。

　　根据《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》（以下简称《白皮书》），我国的宠物行业从2010年开始高速发展，截至2024年年底，我国家庭养宠率已经达到23%。另一项数据显示，2019年时我国的宠物大部分年龄偏低，主要集中在2-5岁（犬）以及2-6岁（猫）。据此推算，2022年-2026年将有大量宠物犬进入老年期（8岁以上），2023-2029年将有大量宠物猫进入老年期（10岁以上）。

　　大部分时候，照顾老年宠物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、精力，还要承担不小的经济成本，有时还会有社交成本。当它们的角色从陪伴者，变成一种客观上的“负担”时，人们就必须做出选择。

　　慧慧最终辞掉了工作，为了及时照料卢卡，她每天的生活半径缩短到10公里内。

　　这显然不是一个大众的选择。《白皮书》显示，目前我国的养宠人中，90后和00后共占比65%以上，开始独立生活不久。老年宠物，正成为他们的难以承受之重。

　　老年犬的困境

　　15年前，网络上关于养大狗的信息并不多。慧慧摸索着把卢卡一点点养大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它“拆家”，到最后“家徒四壁”，房门都被啃坏了一个。

　　一人一狗相互陪伴，直到13岁的某天，慧慧突然发现卢卡不玩玩具了。再往后，卢卡也拆不动家了，而且开始不定期在慧慧的床上大小便。

　　这是一个糟糕的信号。正常情况下，即便没办法出门，卢卡也会在卫生间的尿垫定点排泄。

　　慧慧意识到，卢卡的年纪到了。就像人老了会忘事，卢卡也是一样。慧慧发现它离定点撒尿的地方越来越远了，先是在厕所门口，后来是在客厅，再后来不知道在哪里玩着玩着就尿了。

　　在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，卢卡快速衰老——由后肢无力逐渐发展称后肢瘫痪，接着大小便失禁，又因后肢瘫痪导致尿路感染而发烧。

　　医生说，卢卡需要长期使用抗生素治疗尿路感染，但这又会给它的心肝肾等造成负担。正常宠物狗吃了消炎药能好，但对于瘫痪的狗来说，只能忍受。慧慧说，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，“这是一个无解的题。”

　　卢卡这一病，成了慧慧生活秩序崩塌的开端。每天下班回到家，慧慧看着卢卡满身狼藉地家里磕磕碰碰，既心疼又崩溃。卢卡蹭过的地面和家具，都要收拾清洗，接着她还要给卢卡洗澡、吹干、然后收拾一屋子的狗毛。

　　晚上才是最难熬的。痴呆后的卢卡昼夜颠倒，白天在家睡觉，一到晚上却精神亢奋。

　　“它有时候会在笼子里乱撞，我得起来看它，扶它。我刚躺下，它又开始哼哼唧唧，我又起床帮它翻身、喂水、手动排尿……”慧慧说，卢卡生病的一年多时间里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。最高纪录是一晚上起床六七次，第二天再去正常上班。

　　慧慧的睡眠一点点被剥夺。她无法兼顾工作和卢卡，必须要做出选择。她不想把它送去别处，“我不放心，也不舍得交给别人照顾。”

　　2024年，慧慧辞职，专心照顾卢卡。为了负担卢卡的各项医疗开支，她和叔叔合买了一辆电车，开始跑网约车。她只接10公里以内的单，每3个小时回家1次，安排好卢卡的吃喝排便再出门继续接单。

　　与卢卡身体一同萎缩的，还有慧慧的社交圈子——她的时间被照顾卢卡占据，与朋友们逐渐疏离。

　　偶尔聚餐，也是因为她在繁琐的照料中情绪崩溃，最好的朋友来到她家楼下的馆子，陪她吃饭聊天。即使在这样的时刻，她也会紧盯着家里的监控，一旦发现卢卡有任何异常，她会马上放下碗筷赶回家处理。 瘫痪后，慧慧会为卢卡烤灯疗愈。 受访者供图

　　一个人陪伴卢卡的日子，就像升级打怪。每一次慧慧都觉得要失去卢卡了，又找到了新的办法。慧慧有时也苦中作乐，开开卢卡的玩笑。“想不出办法就抱着呆滞的卢卡在家里号啕大哭，毫无形象可言。”

　　2024年11月，卢卡大脑再度退化，忘记怎么用舌头将食物卷上来，只能用针管喂流食。此时的卢卡已完全瘫痪，动弹不得。

　　这是慧慧第一次养狗，也是第一次遭遇狗的老年。她曾试着想象卢卡的老年，它会行动迟缓，会器官衰竭。但没想到它还会大小便失禁，会瘫痪和痴呆，为了照顾它，需要放弃自己的生活。

　　主人的抉择

　　面对老年犬，不是所有人都做出和慧慧一样的选择。

　　近年来，老年犬被弃养的情况时有发生。广州市越秀区阿派关爱小动物社会发展中心（以下简称“阿派”）负责人陈嫱告诉新京报记者，近半年来，阿派在后台收到了很多来自养宠家庭的私信，有宠物主人准备生孩子了，或者发生了其他变故，但是家里的猫狗年龄大了不好送人，希望阿派带走。

　　“我一般都会跟对方讲，这些猫狗年龄已经这么大了，没剩太多时间需要人照顾了。”陈嫱一般会被对方拒绝，“不想养了”“当时没想这么多”“当时没想到有这么难”。

　　目前，阿派救助的老年宠物占到总体救助宠物的 1/ 10 ，老年猫占少数，大多数是老年犬，大概100只左右。 阿派救助的老年犬“小珊”。 图源：阿派

　　这些被救助回来的老年犬，大多数状态比较糟糕，加上能陪伴下一任主人的时间比较短，被领养的概率很低，这给阿派造成了很大压力。“把宠物往外推是轻松的，毕竟，这不需要任何的成本和代价。”

　　对于老年犬被抛弃的原因，北京Rain救助小院负责人李林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不仅是老年犬，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可能被遗弃。“原因不外乎是养宠理念还不成熟，觉得宠物是个玩具，它们好看可爱、主人拥有某个品种觉得有面儿、可以拍照炫耀、无聊打发时间等等。”

　　但它们除了可爱，还会发出噪音、会掉毛，老年后照顾它每天都离不开人，生病的话可能要花很多的钱和精力。“这个时候一些养宠人就会觉得，想象中的养宠和真实的养宠不太一样，可能就会遗弃它们。”

　　在李林看来，决定养宠之前，首先要学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养宠人。

　　在瑞士，养狗前必须经过专业课程的培训。这甚至写入了法律，对于从未养过狗的人，必须在买狗之前参加理论培训，理论课共4个小时，教授狗的需求、人应该怎样与狗打交道、怎样照顾不同阶段的狗，养狗需要投入的时间和金钱等知识；对于有过养狗经验的人，可以免上理论课，但在开始养一条新狗的第一年（无论是有或有过狗），必须与狗一起接受实践课培训。

　　在北京顺义木林镇，一家宠物寄养中心，容纳着宠物主人的第三种选择——寄养自己的老年犬。

　　寄养中心创办人孟薇向新京报记者介绍，这里大约有近百只犬，10岁以上的老年犬有20只左右。其中一部分是付费寄养的，另一部分是她自己救助的流浪犬。 一只寄养中心的老年犬，在特制工具的辅助下走路　刚寄养的时候，主人来得比较勤，很多都是一周一次。但时间长了，慢慢地会变成一个月一次，再后来三个月一次。一般来说，被送到园区的老年犬基本都是在这里养老，直到死亡。“被寄养在这里的老年犬，很少有被接回去的”。

　　把家里养了多年的宠物寄养在这里的，大多是家中出现了变化或者变故，比如生育、离婚、失业、工作调动、出国等等。“一只狗的寿命是十年多，一般也是主人处于人生黄金期的十几年。这期间，人会遇到好多事情，任何人都无法预料未来的生活会发生什么。”孟薇说。

　　有些主人没有时间照顾老年犬，有些主人不想生活节奏被打乱。通常，宠物犬步入老年时，主人的生活却恰好比较丰富的阶段，要社交、工作，约会，也有自己坚持了很久的爱好。孟薇极度爱狗，但她坦言，“如果要求主人每天蹲在家里照顾老年犬的吃喝拉撒，确实有些困难。”

　　林奈就是中心的一位顾客，她有两只金毛，太阳和月亮，都在此寄养。林奈养了它们11年，步入老年期后，太阳因为癫痫抽搐，月亮开始漏尿，经常尿在家里和电梯里。楼上一户邻居本不喜欢狗，为此与林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。

　　为了尽量避免邻里冲突，也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家里的孩子，她把太阳和月亮送到孟薇的寄养中心。这里干净整洁，每个宠物房间都有监控，实时对主人开放。

　　“家里有一对大狗，我有一双儿女，一家人幸福和睦，一直是我的梦想。”林奈感慨，不过现在看来，梦想与现实似乎有一些差距。

　　至于寄养费用，根据宠物房间大小有所不同。孟薇介绍，10平米到20平米的房间收费在1900元至2900元每月不等，一室一院的配置，带地暖的房间价格会更贵一些。

　　对养宠人来说，这仍是一种考验——想要对老年宠物负责，无论选择何种方式，都要付出成本。

　　多些耐心，别揍它

　　4月30日，慧慧发了一条朋友圈：一只14.9岁的小狗卢卡，走完了它的一生。

　　当时的卢卡已经退化到不会吞咽。被打进嘴巴的流食会从两侧流出来，被打到嗓子里会堵住嗓子和鼻孔。 在忘记如何吞咽前，卢卡还能吃流食保证进食量。 受访者供图

　　饿了三天后，因为退化到不能自主吞咽，不得不接受安乐死。

　　慧慧不习惯没有卢卡的日子。她翻看它小时候的相册，对着手机屏幕流泪。“好在只有想念，没有亏欠。”

　　慧慧曾结识另一位老年犬主人，因为狗突然咬自己，动手揍了它。后来才知道，自己的狗狗是因为老年痴呆，忘记了自己的主人是谁。

　　“狗狗的老年期很短暂，可能只有一两年。当它们出现异常时，主人要多些耐心。”慧慧说。

　　除了耐心，如果条件允许，带宠物定期体检，也能预防一些病变。

　　新京报记者搜索资料发现，美国动物医院协会（AAHA）曾发出倡议，老年宠物（7岁以上的犬和10岁以上的猫）应每六个月接受一次兽医检查，即便宠物看起来很健康。这些检查包括体检、牙齿检查、血液检查、关节检查等。 2025年3月，卢卡正在为拔牙手术做准备。 受访者供图

　　但在国内，实现这些并不容易。

　　中国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副秘书长刘晓霞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中国的养宠历程大概只有三十年，对比世界各国的养宠历程，时间十分短暂。

　　过去十年，刘晓霞一直参与《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》的编撰。从十年前到今天，时间虽短，但她从数据上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了宠物产业的飞速发展。”“目前我国在老年宠物这一细分领域中，相关产业还并不发达。”刘晓霞谈到，究其原因，是目前国内宠物行业发展还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，不够成熟。

　　不仅如此，宠物医疗行业的整体诊疗水平比较有限。在宠物行业深耕多年，她发现很多农学院的学科设置只有兽医，几乎没有宠物医生专科或者小动物专科。他们主要诊治大动物，对小动物的诊疗全靠自学和经验判断，到了老年宠物的治疗，成了更大的难题。

　　在她看来，要解决老年宠物的问题，需要更多的资源进入这个行业。

　　照顾卢卡的一年多时间里，慧慧改变了很多。“我之前脾气不好，很急躁，但在陪伴卢卡几乎磨光了我所有的不耐烦和棱角。我现在遇到问题会马上解决问题，而不是情绪先行。我也真正学会了怎样对一个生命负责，养了就要养老送终，问心无愧。”慧慧说，“爱和别离，都是小狗想要教会我们的东西。”

　　（文中慧慧、林奈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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