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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别人的故事,都有自己的影子 战争爆发之初,拉莎·阿布·贾拉尔位于加沙城西部的家就毁于以色列的炮火。两年多来,她和家人一直颠沛流离,或寄人篱下,或挤在几平方米的帐篷里。 9月中旬,以色列以清剿哈马斯最后据点为名,对加沙城发动地面攻势。拉莎再次举家南逃。在加沙中部努塞拉特的流离失所者营地,拉莎通过通信软件与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分享死里逃生的经历、战争中的日常,以及两难抉择。 由于以色列禁止外国记者进入加沙,当地记者成为报道这场战争的主力。在一次来信中,拉莎写道:“我既是见证者,也是承受者。当我写流离失所,饥饿或失去的时候,我写的就是自己的生活。” 36岁的拉莎是记者,也是五个孩子的母亲。她最小的孩子6岁,最大的12岁。除了照顾孩子的温饱和学习,拉莎竭力在无常的战时维持生活的秩序感,为孩子们编织一张小小的安全网。关于轰炸、死亡、回不去的家,孩子们有很多问题。拉莎坦言,有些问题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 几个月前电脑坏了以后,手机成为拉莎唯一的生产工具。在电力紧缺、网络信号极不稳定的条件下,拉莎陆续用手机回复了数千字的内容。她说,希望他们的经历能被听到,而不是就这么被埋在废墟底下。 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将这些通信整理成文如下: 孩子们用沙子做了一个蛋糕 “成了……协议真的谈成了。” 当地时间10月9日清晨,努塞拉特营地的帐篷里,丈夫的惊呼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。他侧耳贴着手机,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消息,声音颤抖。我迷迷糊糊睁开眼,以为还在做梦。但他脸上的笑容,真切得让人发颤。我猛地抓起手机,搜寻网络信号,想要亲眼看到那些文字。当标题终于加载出来时,我忍不住大喊:“结束了!” 没过多久,帐篷外就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。营地里的气氛变了很多,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说着“战争结束了”。这场漫长的噩梦,也许终于到头了。 高兴之余,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,生怕政治上再生龃龉,或哪一方破坏协议,我们又会被拖回到战争里去。我们努力说服自己和平是可能的,但过去的伤痛又时时提醒我们,这一切,转瞬便可能再次崩塌。 3月18日年初停火协议遭撕毁的那个夜晚,我们一家睡在加沙城的平房里。突然,剧烈的爆炸声和玻璃破裂的脆响将我震醒。天花板塌了,墙裂了,眼前烟尘弥漫,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。孩子们的尖叫刺进耳膜:“妈妈,我们要死了吗?”我张不开口,因为自己也在颤抖。我在烟雾里找丈夫,找了一会儿才看见他从阴影里出来,手里拿着湿布,让我们捂住口鼻。抱起孩子,我们光着脚就往外跑,什么都没带,只有心跳得快要炸开。 隔壁那间我们平日睡觉的房间完全坍塌了。墙就倒在孩子们常睡的床垫上。那天我们临时起意挤在靠厨房的小房间睡觉,因为那里暖和些。就是这样一个决定,救了全家的命。 我们跑到街上,目之所及都是毁灭的景象。爆炸声没有间断过,天上好像下着火。邻居的房子变成了废墟,火舌从破碎的窗户里往外蹿。人们徒手刨着瓦砾,呼喊亲人的名字。后来从废墟底下挖出了五具遗体,有一个小姑娘只有8岁,小小的身体盖满灰尘。新闻里说,那天夜里一共死了四百多个巴勒斯坦人。 自那天以后,我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觉,每晚都能听见无人机在头顶嗡嗡响。墙一抖,就又想起那一次爆炸。我8岁的女儿沙姆常常尖叫着从梦中醒来:“妈妈,又要掉炸弹了。”有一个晚上,她吓得尿了裤子。 现在又停火了,我想回到加沙城。但我得等一等,等瓦砾堆被铲平,等道路疏通,等未爆炸的危险物被清走。我不想让孩子们再受那份惊吓了。 当我坐在帐篷里,想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时,我的孩子们给了我一个惊喜——他们用沙子做了一个蛋糕来庆祝停火。孩子们可能都已经忘了鸡蛋是什么味道了,但他们没有忘记庆祝的意义。
10月9日,加沙城西部,拉莎的孩子们用沙子制作了一个蛋糕,庆祝以色列与哈马斯停火。图/受访者提供 “我们今晚吃顿清淡的” 9月中旬,以色列地面部队进入加沙城前夜,我们逃到了加沙中部的努塞拉特,在西边的一处流离失所者的营地落脚。 每次被迫搬家,我们能带的东西都很有限:一口锅、一条毯子、几件衣服、身份证件,还有孩子们的笔记本,他们把这些本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我们能带的就是身上背得动的,或者用小车拉一点。以色列切断了燃料供应,雇一辆车可以说是天价。 每次搬家都像是把生活清零,从头再来。年初停火的时候我们添置了一些家具,那时我们以为战争就要结束了。再次逃离加沙城前,我们不得不把它们低价出售。当时周围的邻居都在处理家具,有人把家具从楼上扔下来,摔成碎片,当作烧饭的柴火卖掉。 在努塞拉特,我们一家七口就挤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帐篷里。这里帐篷贴着帐篷,隔壁说什么做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,就跟他们住在我们帐篷里似的,没有什么隐私可言。 帐篷很简陋,就是薄薄的布搭起来的,挡不住寒气侵袭,也挡不住雨水冲刷,虫子更是肆无忌惮出入。我们尽量收拾出一小块地方,用来睡觉和歇脚,从家里抢救出来的那点家当和衣服也都堆在那儿。脚下是沙土地,坑坑洼洼的,一场雨下来水就从地面渗上来,我们只能赶紧把被褥和衣服垫高,不然全湿透了。 这里没有自来水,水车隔几天才来营地一趟。一来,我和丈夫就赶紧把家里能装水的桶啊盆啊都灌满,喝的、洗的、做饭的,都靠它。要是水车晚来几天,我们就得走很远的路去找水。 以色列在开战时就切断了加沙的电力供应。我们现在用电全靠一块蓄电池,有时候用破旧的太阳能板给它充充电,或者找有小发电机的邻居帮忙。这块蓄电池用来给手机充电,或者点亮夜里的一盏小灯。 每天天刚破晓时我便醒了,一来是天气未及晌午时就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,二来是实在睡不踏实。邻居也已经开始忙碌了,有的找水,有的生火烤饼或煮茶。 我的一天从和面开始。12岁的大女儿赛伊达会来帮忙,然后把面团拿到附近的公用烤炉去烤。那就是个简陋的泥炉子,大家排着长队,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。揉面的时候,我常常会想起战前,那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有面包送到家门口,都是加沙城那些自动化面包房烤出来的。 3月初以色列对加沙实施全面物资封锁后,食物短缺、物价飞涨。市场上没有水果和肉类,仅有的几种蔬菜也非常昂贵,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。以往有联合国机构定期向流离失所者发放粮食救济,有时能领到一袋面粉或一点大米,有时是罐头,但全面封锁期间我们只领到过一袋面粉。在最饥荒的那几个月里,我们被迫与邻居交换来获取生活必需品,比如,拿一点油去换几片面包或一小袋糖。一直到8月,封锁开始松动,食物价格才有所回落。虽然价格依然很高,但比几个月前便宜多了。 多数时候,我们的早餐就是拿罐装奶酪配扎阿塔尔(Za’atar,中东家常香料,类似中式的五香粉),就着茶水吃下。正餐则靠救援发的罐头充饥,鹰嘴豆的、金枪鱼的,配着早上自己烤的饼。运气好的时候,能煮一锅穆贾达拉(Mujaddara),就是洋葱扁豆焖饭,材料简单,但能果腹。要是实在揭不开锅了,我就给孩子们泡茶配饼干,然后告诉他们:“我们今晚吃顿清淡的。” 就算这样,我也尽量让帐篷里这张小桌子有点家的气息。我把食物盛在干净的塑料盘子里,把孩子们唤过来围坐好,然后我们一同祷告,盼着有一天,能重新坐回家里那张餐桌上吃饭。 “妈妈,我好像把以前学的都忘干净了” 战争开始之前,我的孩子们都在加沙城念书。 大女儿赛伊达当时上六年级,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,她说长大了要当医生。她的弟弟妹妹们也都上小学了,每天早上都穿着干净的校服、拿着五颜六色的笔记本,高高兴兴地去上学。我心里盼着他们都能考上大学,过上比我们更好的生活。我总是告诉他们,学习是他们这辈子最好的武器。
10月21日,加沙地带汗尤尼斯,巴勒斯坦教师们在自己家中为儿童授课可战争一起,他们的学业就中断了。许多学校先是被改作避难所,后来又被炸成废墟。课本、书包,连同我们的家,一并化作灰烬,什么都没剩下。 最让我心碎的,是眼看赛伊达一点点失去那股子劲头和盼头。她曾经那么喜欢读书,现在却对我说:“妈妈,我好像把以前学的都忘干净了。” 我尽量让孩子们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学点东西。每天我都会找时间,陪他们温习数学、读书识字。有网络的时候,就用手机给他们放些简单的教学视频。这些虽然比不上学校,但至少能让他们的思维保持活跃,也让他们知道,教育这件事还没彻底断掉。 在停火协议宣布前,孩子们的安全始终是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。帐篷周围到处都是危险,比如空袭、无人机,还有在这人满为患的营地里肆虐的疾病。 所以,我们给孩子定下了规矩。首先,我不让他们走出帐篷太远,尤其是日落之后。夜里没有照明,什么也看不清。如果他们要去打水或者取饼,必须有爸爸或者哥哥姐姐陪同。 我们在帐篷里辟出一个小角落,堆放毯子和必需品,一旦遇到轰炸,就往那儿躲。我们管那里叫“安全角”。其实加沙哪有安全的地方,但有这么个角落在,孩子们心里总归能踏实些。 我一遍遍叮嘱他们,要是听见附近有爆炸声或者什么可怕的动静,千万不要慌,立刻回到我身边来。如今连我最小的孩子也懂了,一遇到要跑要躲的情形,便会死死攥住我的手。 至于卫生,尽管缺水,我还是尽量让他们保持清洁。省下一点水给他们洗手洗脸,夜里多盖点,别冻着也别染上病。 孩子们会问很多问题。8岁的女儿沙姆问我:“妈妈,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?我的小床是不是被烧掉了?”10岁的大儿子担心他爸爸失业了,还能不能把被炸毁的房子盖起来。大女儿赛伊达已经进入青春期,关于加沙发生的事,我会和她解释得更多一些。有一次她问我:为什么打仗会死那么多小孩?为什么没人管?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 有些话我来来回回地说,比如“好日子会回来的”“妈妈在你们身边”“这一切不怪你们”“害怕的时候,深呼吸,然后把心里话说出来”。说这些是想让孩子们明白,恐惧不必压抑,更无须为此愧疚。我也鼓励他们写作和画画,把心里想的宣泄出来。有时候还会一起唱歌,或者在睡前讲讲故事,好让他们平静下来。 我们尽量保持固定的作息,什么时候温书学习、什么时候玩、什么时候吃饭,都有个大概的时间。这份规律能给孩子们些许安定感。我还会给每个孩子安排力所能及的小任务,让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,很能干。 说实话,这里没有什么能真正保证他们安全。但我必须让他们相信,妈妈能护他们周全。这种笃信和安心,是我现在能给他们的最宝贵的东西了。 “我们经历的这一切,是有人在意的” 手机现在是我和外面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,也是谋生的工具。我做记者已经13年了,几个月前电脑坏了以后,所有文字都是在手机上敲出来的。再加上网络时断时续,充电也成了难题,每篇稿子都要耗费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和心力。 我在帐篷里采访、写稿、改稿。孩子们的嬉闹声、小贩的叫卖声、头顶战机的轰鸣,都混在一起。有时候我会在帐篷中央挂一块旧布帘子,稍微挡一挡,虽然是自欺欺人,但能暂时营造一种隔开外面纷纷扰扰的错觉。 新闻工作对我来说,早已不只是个职业,这也是我抵抗的方式,是我向世界发声的途径。我写别人的故事,可每个故事里都能看见自己的影子。 我觉得母亲和记者这两个角色,在我身上其实是彼此成全的。为人母,让我的笔触更多了几分血肉温度,能更真切地理解那些受访母亲心中的痛楚。而记者的身份,又给了我直面恐惧的勇气,时时提醒我,活着是为了见证和发声。 不过话说回来,抚养五个孩子的同时,还要做记者的工作,真的太难了。这是两份都不能耽搁的责任,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拉扯。我常常一边盯着火上的锅,一边写东西;在帮孩子洗衣服的时候,也总在想稿子的事。 有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真的要裂开了。有几回采访进行到一半,附近突然响起爆炸声,我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。有时候我会扔下一切冲过去,紧紧搂着孩子们,然后再回到电话前,强作镇定,继续工作。这种撕裂感很痛苦,但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底色。 即使失去了很多,日子还得往下过。我们也还是人,得把人样儿守住。我试着从细微处寻找希望和力量:靠网上募集到的善款,我给营地里的困难家庭发放过几次食物,看到小孩子们拿到吃的高兴得又蹦又跳,我心里特别满足;早晨洒在被子上的阳光、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、邻居递来的一杯茶或者一小块糖……这些微不足道的瞬间,一点点累积起来,撑着我走下去;国外的朋友读了我的报道后发来信息,或者是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,都在提醒我:我们经历的这一切,是有人在意的。 此刻我所期盼的,是重建能早日开始。我不想再听空洞的政治承诺,我想要的是尊严、安全、孩子们能上的学堂,还有能看病的医院。我希望这份停火协议能开启一个新的阶段,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与生活的权利能得到承认,不必再惶惶不安,不必再流离失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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